第六章·执子之手(四)
老辉被鬼子带走了,之所以说带,而不是抓,是因为鬼子声称,让老辉去宪
兵队问问话,了解情况。然而,直到天麻黑了,老辉也未回来,什么话能问这么
长久?礼红的心沉下去了,丙夏的心揪起来了,他们都猜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。
礼红眼圈红了起来:「丙夏……你说我这是什么命?难道是……克夫的命?
云轩牺牲了,小陈一去无音讯,如今你爸爸又……」
看到礼红伤心,丙夏就更加难过,他安慰道:「莫瞎想了,赶明天我去警察
局打听一下,求他们帮帮忙。」
次日,丙夏来到警察局,想托瘦高个警察摆平父亲的事,却听别个警察说,
瘦高个也被日本宪兵队抓走了。那些警察还说:「皇军在你药铺里被抢去了枪,
这回辉爷麻烦大了,日本人说他和瘦高个是新四军哩。」
丙夏好似当头挨了一棒,愣了半天才说:「武穴哪里有么事新四军沙?你们
去帮忙向日本人说个情,几多钱我们都舍得出。」
有人说:「这伢儿怕不是吓呆了吧,敢说武穴没有新四军?你冒听保安队的
人唱吗?‘新四军,吊郎当,破裤破袜破衣装’?不过你别听他们那么唱,一到
打仗时,他们见到新四军就跑得比跳儿(兔子)还快哩。关系到新四军的案子,
我们也是不敢过问。」
的确,一连数日,丙夏找了许多人,可是,没人敢跟日本宪兵队打交道,一
家人都绝望了。
绝望中的丙夏,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,竟挑起了家中的重担。医药铺依然经
营着,有来求医问药的都是他出马。众人晓得他曾医好过老倪的伤,也乐于让他
看病。
礼红的心情依然不好,伤心之时,丙夏也晓得安慰她了。一次,礼红悲伤过
度,倒在他怀中时,他的心情是那么复杂。父亲已经被抓了,他本不该在这种时
候对礼红动什么念头,但礼红是这般可怜,如此柔弱,看着就让人心疼。
想想礼红的遭遇,丙夏鼻子就会发酸,这样的女人需要有人怜爱啊。于是,
他紧紧抱住了礼红,声音颤抖着说:「礼红姐,我晓得自己没用,可我不能让你
受屈,以后,我来保护你!」
礼红抬起泪眼,惊讶地望着丙夏说:「丙夏,你在说什么?你知道吗,你现
在说话像个大人样了。」
丙夏轻轻抚摸着礼红的秀发说:「我就是长大了,你看,我的个子都几高了,
比你都高了。我们要坚强起来,不要弯腰,天塌了,老子先顶着。」是啊,十五
岁的丙夏,已长成伢苗了,礼红又细细打量他,果然不再是那个小蔫巴孩子了,
脸上已现出棱角,眉目间已见英俊本色,只是身材还显矮小单薄。礼红将脸紧紧
贴在了丙夏的胸前……
没有老辉的日子,丙夏就这么支撑着,他是家中真正的主心骨,当然,他的
力量来自礼红那温存的目光,还有她身上的奶香味。兰妈看到丙夏这般顶天立地,
也为丙夏欣喜,并时常在小三后脑海上敲一爆栗。
那时,小三会揉着被敲出血包的脑袋,眼泪巴嚓地噘着嘴问:「做么事沙,
不声不响就打人家,打的还是脑袋,把人家打呆了怎么办?」
兰妈便训道:「你本来就是呆子沙,莫怪我打你,你看丙夏哥,几出息,看
好了那么多病人。哪像你,多大个莫罗,只晓得吃饭!」
小三无奈地说:「人家跟丙夏哥学就是了,你又不该当着这么多人面打人家,
要打,也该回偏屋里悄悄打嘛。」说着,还不好意思地看礼红一眼。是啊,哪个
伢苗愿意当着美女的面挨打呢?
礼红见状,不由得抿嘴笑了,她会看一眼丙夏,丙夏的目光也会与她相遇,
他们眼神中就都有了内容。
又过了不知几多日子,已是冬天了,白昼极短,天色早早就黑了。兰妈和小
三吃过饭后便回偏屋去了,丙夏在堂屋里点了油灯,坐在按摩床边看书,念竹在
床上困着觉,礼红坐在丙夏身后,拿着针线为他缝补肩头上的补丁,念云扒在丙
夏膝头,磨着丙夏给他讲书。一副温馨的居家过日子的和谐情景。
丙夏摸着念云的头说:「这是医书,没有故事。」
念云说:「那就讲没故事的医书。」
丙夏就笑了:「你这伢儿,要是肯叫我一声爷,我就讲故事给你听。」
念云却一摇头:「你才不是爷呢,是爸爸。」
丙夏不由得大笑起来,问他:「你怎么知道呢?」
念云说:「系(是)妈妈说的。」
丙夏笑着看礼红,礼红脸红了,含羞道:「你呀,也没个正形,把孩子都教
坏了。」
受到礼红的埋怨,丙夏心里反觉暖暖的,他说:「我就喜欢这样的坏孩子。」
礼红一边在他肩头上缝补着,一边嗔怪他:「看你,又不是真的那么穷,怎
么就不舍得给自己买块布,做身新衣服呢?却给我买了那么多衣裳。」
丙夏说:「我穿新衣服做么事?你那么漂亮,穿上新衣服就更美了。我穿新
衣服都糟蹋了。」
礼红说:「怎么糟蹋了?你都是大小伙子了,应该穿体面些呀。」
丙夏说:「我又不搞女人,穿那么体面做么事?」
礼红说:「你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,年轻人,早晚要搞女人的。」
丙夏合上书说:「我不是有女人了吗?」
礼红问:「是吗?谁呀?」
丙夏嗅着礼红身上的香气,轻声道:「晓得你还直问,还不就是你吗?」
礼红低下头,咬着嘴唇说:「别胡说,我们不要再对不起你爸爸了。」说着,
拿起剪刀,剪断了补丁上的线头。
便在这时,传来了打门的声音,丙夏问道:「么人?」
门外的声音十分沙哑:「开门沙。」丙夏以为有人来看病或是买药,便开了
门。看到门外的人,丙夏惊恐万状,一连退了好几步。
那人跌跌撞撞地进了屋,身子一软,坐到在床上。礼红看见那人,吓得手中
的剪刀都落在了地上,张大了嘴却出不了声。念云更是浑身发抖,一头钻到饭桌
底下。好在念竹正在困觉,否则,也可能会受到惊吓,尽管她才四五个月大小。
灯光下,只见那人两边面颊上都是紫黑色的疤痕,疤痕揪扯成团,将嘴角和
鼻孔都向两边扯开了,看上去便是一副呲牙咧嘴的狰狞相貌。丙夏虽然很骇怕,
但他毕竟是在礼红面前,他不能做胆小鬼,让礼红看不起。
于是,丙夏壮着胆子问:「你有么事?」
那人有气无力道:「给老子……弄口水喝。」
听到那人说的话,丙夏「扑通」一声跪在了他面前,痛哭起来:「爷,你……
回来了!」
他正是老辉,他回来了,脸上带着宪兵队给他留下的烙痕回来了。得知他就
是老辉,礼红也就不害怕了。她给老辉热了粥,炒了鸡蛋,端上桌来。老辉摸了
摸念竹的小脸,不忍心弄醒女儿。他拿起筷子,刚要吃饭,突然想起什么,便问:
「念云呢?」
礼红把念云桌子下边抱出来,推到老辉面前:「念云,快看,爸爸回来了。」
念云却不吱声,老辉在他眼中,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可怕的生人,甚至是怪物。他
一转身,跑到了丙夏跟前,抱住丙夏的双腿,把脸贴在他裤子上。
老辉夹起一块鸡蛋,送到念云嘴前:「细伢儿,乖,吃口鸡蛋。」
念云扭过脸去不看他。老辉叹口气说:「罢了罢了,连伢儿都不认识我了。
礼红,把镜子拿来让我照照。」
礼红犹豫着,站在那里没动。老辉声音中便有了怒气:「操你嬑的,老子让
你拿过镜子来,你冒听到啊?」
他还从未敢对礼红这般吼叫过,礼红眼中含着泪,取来了自己梳妆用的小圆
镜子。老辉接过镜子,照了一会儿,突然就大笑起来:「哈哈,我操他祖宗的小
矮子,把老子变成鬼怪了沙!」
笑罢,将镜子狠狠摔在地上,镜子的碎片飞溅开来。念云吓得失声大哭,丙
夏抱起念云哄劝道:「莫哭莫哭。」礼红也一头伏在床上哭泣起来,肩头不住地
抖动着。
老辉见礼红哭了,心便软了,受尽冤屈的他居然轻轻抚着礼红柔软的身体说:
「莫哭了,礼红。我早该晓得是这个样子,老子能活着回来就几好了,应该快活
才是,本不该发火的,是我脾气太丑。」
老辉吃过饭,礼红抱起念竹,拉着念云,到卧房里将他们兄妹安排睡下。又
出来给老辉打水,让他洗脸洗脚。老辉洗脚时,丙夏和礼红看到,他的脚上也有
鬼子留下的烙痕。老辉洗了脚,便在丙夏的床上躺下,他劝礼红回卧房睡觉去,
他要和儿子丙夏睡在一张床上。
礼红想了想说:「也好,你们父子都一个多月没见到了,今晚就一起睡,多
说几句话,好好谈谈。这些日子,家里多亏了丙夏,他可真成大人了。」
老辉说:「你还是冒听懂我说的话,以后我就每夜都在这里困觉了。」
礼红听了,不禁有些心慌,以为老辉觉察到了她和丙夏之间的事,便小心翼
翼地问:「为什么?」
老辉看了一眼丙夏,说道:「伢儿,你先躲到别个屋去,我有话要对你母亲
讲。」
这就更令礼红不安了,丙夏看了一眼礼红,缓缓走向卧房,每一步都那么沉
重,他心里的想法和礼红是一样的。
丙夏进屋后,礼红便低下头去,不敢看老辉,心中充满了愧疚,小声说:
「老辉,我……」
她不知该怎样对老辉解释。老辉却让她坐下,揉着她浑圆的肩膀说道:「礼
红,离开我……你改嫁吧。伢儿我养着,免得你拖儿带女不容易。」
礼红万分不解地望着老辉,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。只听老辉接着说道:「礼
红,你是我见到的最好的女人了,每一个男人见到你都会喜欢沙。可是,我不能
拖累你一辈子,让你跟着我受委屈。」
礼红说:「老辉,你别说了……」
老辉却抬高了嗓音叫起来:「你看看老子成哪般模样了!」说罢,他猛地解
开衣扣和裤带……
礼红惊叫一声,双手捂住了眼睛,浑身战栗起来。老辉已是名副其实体无完
肤了,身上腿上,到处都是揪扯成团的黑的红的烙痕,看上去令人头皮发麻,又
令人忍不住欲呕……
「礼红,你看,我已经不是人了……」老辉哽咽道,「你这么年轻,这么漂
亮,我不忍心误你一辈子。」
礼红心中像滚水在沸腾,既浸透了对老辉的感恩之意,也充满了怜痛之情,
还有,她确实不知该怎样面对眼前的老辉,她不敢想象,能否陪伴这样一个可怕
的面貌和躯体度过一生,礼红哭泣起来:「能不能让我……照顾你一辈子?」
老辉一拍桌子,看样子很生气:「蠢话!要是那样,我跟你废许多话做么事?
告诉你,你嫁不嫁人,老子都不要你了。你要硬留在我身边,老子就一把火烧光
这屋子,让你没得地方住!你说,你走不走?」
礼红小声问:「老辉,你是不是在逼我?」
老辉说:「老子就是在逼你。」二人就都不作声了,礼红不知该怎样回答老
辉,她的心在隐隐作痛,又充满酸楚。老辉已下了决心与礼红分手,他看着礼红
抹泪,心想:就让她哭个够吧,哭够了,她就能想通了。几好的女人,真舍不得
她,可是我这样的人,又有什么理由霸着人家呢?毕竟她曾经陪伴我一年了……
这时,礼红止住了哭声,她好像已经想通了,站起身来说道:「辉爷,你真
的逼我嫁人?」
老辉说:「我这人说一不二。」
礼红问:「嫁给谁都行吗?」
老辉说:「那是你自家的事,只要不嫁给鬼子和残废,你愿意嫁谁就嫁谁。」
于是,礼红默默地走进了卧房,老辉心想:「这女子搞什么名堂?」
不一会儿,礼红竟牵着丙夏的手出来了,他们径直走到老辉面前,礼红说:
「丙夏,给爸爸跪下。」说着,二人一起跪在老辉面前,礼红声音颤抖着说:
「今后,你就是我爸爸……」
老辉惊问:「这是怎么回事?」随即,他便明白了一切,长叹一声:「没想
到竟会是这样……」